“第一節 是物理課，早自習上語文。”班主任回頭看了眼黑板上的課程表，“語文課代表上來，領著背古詩文。”

他這麽一說，紀明越的同桌、也就是語文課代表，利索地站起身來，拿著早準備好的書，站到講臺前邊一點的位置：“大家把書拿出來，短歌行，曹操，一二——”

她嗓音清脆響亮，學生們很快條件反射似的跟著背了起來：“短歌行，曹操，對酒當歌，人生幾何……”

紀明越也在這時候瞟到她放在課桌上的書，上面寫了她的名字，叫做羅薇。因為他在國內高中只度過了短短一年，又是十年過去，環境變動太大，所以對這些除了林風之外的、老師同學的面孔，都有點兒模糊了。

不過到底是親身經歷過，有了名字的提示之後，他還是想得起來的。他記得羅薇是他整個高一的同桌，學習好，脾氣大方，長得也挺可愛，班上有不少男生偷偷暗戀她，然而都被她以“學習為重不想談戀愛”為由拒絕了。

在他出國之後，他們還用郵件聯系過幾回，之後隨著兩人的生活環境差距越來越大，這份聯系也就自然而然地淡了。

他也想起來了和他一起進教室的那個小胖子，是叫做馮睿的，因為高一剛開學時，他帶著人起哄給紀明越起外號，紀明越擄袖子把他揍了一頓，結果兩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識，後來居然成了關系還不錯的朋友。

他們的班主任則站在講臺一邊，一邊清點著作業數量，一邊跟著學生們背誦古詩文的韻律微微搖著頭，似乎十分沈浸其中。

他是教語文的，姓楊，叫做楊超，大學念的就是古文專業，才畢業沒多久，人很年輕，也挺能和學生們打成一片的，因此同學們都套近乎、私底下管他叫“超哥”。

也是因為開學第一天、他就對著花名冊說：“咱們班上有兩個同學的名字剛好能湊成一首詩，很有緣分——我寄愁心與明月，隨風直到夜郎西……”馮睿才會註意到紀明越的名字諧音是“明月”，又因為紀明越來報到時，是他爹開了輛SUV送他，再加上一身名牌衣服也價值不菲，馮睿就領著剛收的幾個小弟、一起起哄，喊紀明越“明月大小姐”……

雖然他被紀明越飽以老拳、揍了一頓之後老實了，“明月大小姐”這個外號還是就此傳開了，班上同學、特別是女生，沒事兒都喜歡用這個外號來調戲他，紀明越又不能沖女生們發火，最後只能憋著氣、回頭再呲馮睿一頓。

那些古詩文紀明越早忘光了，這時候也只是跟著同學們比劃口型、濫竽充數，他腦子裏想的，還是自己剛剛做的決定——

改變一個人的命運，光想一想倒是簡單，可真要付諸行動的話，實在是很沈重的命題。

因為高中的教科書太多太重，同學們大多在桌上有自己的小書架，沒有書架的也會在桌上擺出厚厚一摞書，不用的都不帶回家。紀明越從書架裏抽出一個筆記本來，拿著筆在上面無意識地亂畫。

林風的困境，最嚴重的問題、說白了就是一個“錢”字：沒日沒夜地打工是為了錢，和舅舅家起爭執、鬧到學校來也是為了錢，甚至他最後的死亡，也是因為種種限制沒能上更好的學校，野外保障措施沒有做到位造成的。

紀明越有錢，非常有錢。在08年國家GDP飛速發展、學校門口的過橋米線還只要五塊錢一大鍋的時候，他的許多普通同學中午不回家、在學校吃一頓飯，再加上零花，一個月一般也就500多塊錢，而紀明越一個月的純零花就有五千多。

紀明越他爸紀宏是做房地產的，頭兩年由於房價地價飛漲身價倍增，相當一段時間裏，他的宏明房產在省裏都是排得上號的大公司。雖然後來因為投資失誤和國家政策調整，公司規模有所縮減，但他也是確確實實風光過那麽幾年的。

紀明越他媽媽早在生他的時候就難產去世了，這些年紀宏也一直沒有再娶。08年正是紀宏生意最忙的時候，紀明越記得當時，自己經常十天半月都見不到他回家一趟。

不過紀宏忙歸忙，還是十分疼愛自家兒子的，而他表達愛的方式也很簡單直接：打錢。零花錢不說，還有添衣錢、娛樂錢、交友錢……等等等等，逢年過節更有豐厚紅包，就比如今天是紀明越生日，紀宏一早就打了五千塊錢過來，讓他隨便怎麽過都行。

算了算自己的小金庫，紀明越發現他手上的閑錢至少有六七萬了……這會兒高一下學期剛開學，應該是林風剛用賠償金和家裏的積蓄料理完父親的後事、又給母親動完第一次手術的時候，大錢都花出去了，短期內應該沒有太大的開銷，紀明越用自己的小金庫就能頂得住。

倒是大約高二到高三的時候，林風應該要再承擔一大筆花費，所以他才會把自家的房子賣給舅舅一家。

這一世，他可不能再讓林風賣房子了，會招惹極品親戚、敗壞名聲不說，到時候林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，那不成了徹底的無家可歸了？

而且紀明越聽說，林風死後，他媽媽在醫院裏也沒撐多久，聽說林風的死訊之後，當晚就自己拔了氧氣跟著去了。上一世是他和國內相隔萬裏，鞭長莫及，這一世他得好好關註林風媽媽的狀況，絕不能再讓悲劇重演了！

為了達到這些目的，後期他是肯定要跟自家老爹伸手的，還是要提前想出個合適的理由比較好……

還有，就算想要幫助林風，也不能貿貿然上去就是送錢，看起來簡直圖謀不軌……紀明越不由自主想到了前世為漫畫取材時、看過的那些“霸道總裁小說”，總裁陰沈著臉對急需要錢的灰姑娘說：“我可以給你五百萬，但是你得給我睡。”

紀明越偷偷把霸總代入自己，林風代入灰姑娘，腦補著林風倔強睜大眼“富貴不能淫”的模樣，唇角忍不住翹了又翹——這真是天雷又酸爽啊……

不過他並不想用錢去跟林風交換什麽，也完全不想強迫林風。所以他一邊情不自禁地嘿嘿笑著，一邊在心裏否定了這個腦洞。

……而且以林風的自尊心，未必會答應紀明越冒失的“援助”。

前世不是沒有校領導提議，為林風組織一場全校捐款，但被林風拒絕了。他寧可沒日沒夜地去打工、賣房子，也不願意靠著全校同學的同情憐憫籌到一部分錢。用告訴紀明越這件事的同學的話來說：“感覺林風寧願把自己逼得不行，也不願意我們去可憐他。”

當然，前世的事實也證明，林風把自己逼到極限，是確實可以撐得過去的，如果沒有後來的意外，也許他的人生依然會慢慢好起來。

——想到那個意外，紀明越的呼吸又緊了。

背誦聲告一段落，講臺邊的楊超已經數完了各科交上來的作業，用指節敲著書脊，說道：“生物差一本，英語差兩本，誰沒交，快點，不要逼我挨個點名！”

他剛做班主任，責任心很強，每天都要趁著早自習時間，查清了各科作業的數目，然後再讓課代表們送到老師辦公室。

紀明越睽違國內高中生活足有十年之久，這時候也忍不住有點兒慌：因為早知道自己要出國，他在國內上課一直都比較吊兒郎當，剛才交作業時，他也只顧著看林風去了，完全沒註意自己其他科的作業交沒交、寫沒寫……

他記得自己上學時，對於應付楊超的查作業是有一套辦法的，只不過年代久遠，此刻他居然有點兒想不起來了。

他慌歸慌，倒是沒急著動，先小幅度地翻了翻自己的書包和桌洞，在他翻找的時候，後排的馮睿呼哧帶喘地把一本英語練習冊送了上來。走得太急，他另一只手裏還抓著筆，看起來是剛剛奮筆疾書趕完的。

“你這叫寫完了？！”楊超接過練習冊翻了幾頁，說，“後半本都還空著，你糊弄誰呢？”

小胖子剛回到座位，臉色“唰”地白了。

“回去把沒寫的地方抄兩遍，一份交給我，一份交給英語老師。”楊超冷酷地下達判決，“聽見沒？！”

馮睿不情不願地趴倒在桌上，郁悶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
其實一般的寒假作業，老師們都不會檢查得這麽仔細，也是馮睿姍姍來遲補交作業，正好撞到槍口上了，才會這麽倒黴。

這回沒人再上來，楊超又對著花名冊數了一遍作業，揪出兩個人來，還好紀明越不在其中——“崔琦，溫爾雅，你們倆的作業呢？”

兩個人吭吭哧哧地站起來，一個說自己忘帶了，一個說帶來了突然找不到了，楊超心裏明鏡似的，大手一揮，讓他們和馮睿一個待遇：作業抄兩遍，交班主任一份，科任老師一份。

查完了作業，早自習也差不多了，楊超收拾一下東西準備離開，紀明越在底下松了一口氣。

楊超走了之後，各科課代表也走到講臺邊，抱起那一大摞練習冊準備去科任老師辦公室。紀明越忍不住擡頭去看林風，卻沒提防、正好和他對視了個正著。

林風眼睛闐黑、一瞬不瞬地，看的確實是他的方向。

猝不及防的對視，讓紀明越心裏重重一跳，有點兒呆呆地、不知該做出什麽反應。

此時班主任剛剛離開，物理老師還沒到，班裏人嗡嗡地說著話，林風拿了那摞作業最上邊的兩本，就這麽徑直朝他的位置走了過來。

越走越近了啊啊啊……

紀明越感覺自己的臉都有點兒熱的時候，“啪噠”，林風把那兩本作業放到了他的桌子上。

“快抄，下課我來拿。”他言簡意賅。

紀明越忽然想起來了，他是怎麽在每個星期五躲過查作業的。

讓林風在收作業時，給他的作業折個角，放到講臺上的時候，趁楊超檢查之前抽出來、擱在最上邊，再在他作業上邊放一本好學生的作業。

這樣既可以避免楊超隨手翻的時候發現，也方便林風趁老師交接的間隙，快速把這兩本作業遞給紀明越。

每星期五第一節 課是物理，物理老師要上課，沒工夫去檢查作業，於是紀明越會有一節課的時間狂抄作業……等下課了，他把作業補完，再讓林風把這兩本塞進大部隊裏，光明正大送到物理辦公室，融為一體，了無痕跡，簡直完美！

求林風幫他這麽幹，是在國內的高中生涯裏，他們為數不多的交集之一。

也許是多次協助“作案”成了習慣，這次林風甚至沒用紀明越說，就主動這麽做了——反正紀明越沒有哪次是好好寫作業的。

紀明越低頭看著兩本練習冊，一本寫著自己的名字，而另一本封皮上，是漂亮的兩個行楷字“林風”。

他的嘴角又忍不住翹了翹。

盡管看起來冷淡，但林風其實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啊……

想努力的話，就從“成為林風的朋友”開始吧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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